别等下雪了穿上汉服西安就变成了长安

  半小时后，穿着汉服的她从房间里缓缓走出，轻薄的纱裙随着步伐上下摆动。10个小时前，她还穿着白色的护士服，带着厚厚的口罩，忙碌在西安市第一医院妇产科门诊楼，麻利地帮助病人进行诊疗，头发紧紧扎在护士帽里，和此刻精致的发饰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套明制汉服整体呈灰绿色，衣裙上的蝴蝶图案翩然飞舞，制造商给它取名“庄周梦蝶”。在汉服圈，每套衣服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圈里待久了，有些衣服一听名字大概就能想到朝代和制式。

  这套衣服入手时的市价为1278元，即便现在降价到了837元，对于还在实习期没有稳定收入的她来说仍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汉服圈里，深度爱好者一般被称作“同袍”，在百度“汉服吧”中，“同袍”同样被赋予了包括复兴民间传统文化在内的种种责任。李池高三就开始接触汉服，衣柜里有40多套，摆满了整个衣架。她有收集衣服的习惯，先把每个朝代收集齐，再把每种自己最喜欢的样式图案收集一遍，在这上面的花销零零总总已经有几万元了。

  与李池不同，只拥有1套汉服的西安人李梦并没有把自己算作“同袍”，只称是爱好者。今年27岁的她在西咸新区一家国企里上班，鹅蛋脸，大眼睛，说话时总爱用双手撑住下巴。与众多女孩对汉服最初的印象相同，古装演员们仙气飘飘的样子从小就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位穿着蓝色对襟汉服的女孩，当时我就一直看一直看，不舍得下车，觉得太美了，就是我心里想要的那种样子。”大二那年，又碰到了一个位很喜欢汉服的舍友，种种原因，促使她在19年入手了这件衣服。

  西安目前与汉服有关的体验馆、文化馆总共有69家，而这一个数字在成都是43家、杭州是25家、上海13家、深圳18家、广州仅为11家。

  在企查查上搜索关键字“汉服”，陕西有215家与之相关联的企业，排名全国第七。这些店面一般都提供汉服出租、场景摄影、外拍摄影、化妆、造型等一条龙服务，价格从100多到800多元不等。

  即便是周内，你也能在西安的大街小巷遇到相当多的汉服爱好者。这里面的外地游客占大多数，逢年过节，热门景区基本达到了百米之内必有汉服爱好者的程度。游客们的服装大多数都是从汉服体验馆租来的，他们大多也都是第一次穿。来到西安试穿汉服似乎成为了许多游客品尝肉夹馍等一众小吃之后的又一种仪式。

  潇湘馆汉服体验店在永宁门里，坐电梯上6楼，绕过几扇小门便能够正常的看到这家仿古建筑里的店面。每到中秋、国庆之类的假期，店员张曦曦总是格外忙碌：早上9点打开店门，洗衣店昨晚洗好的衣服已经送到，她拿着熨斗，在丝丝缕缕的蒸汽中一层一层地熨平不该出现的褶皱，而后小心翼翼地用罩纱包住，最后上架，忙到10点左右，开始迎接第一批客人，一直忙碌到拍摄唐风夜景的客人归来，有时候要到凌晨1、2点。

  店里的室内面积并不算大，五个衣架上挂满了几百件各种制式的汉服。三、四间房子分别承担着化妆室、试衣间、洗手间等职能。因为自带一个能够看得见城墙且可供拍摄的露天庭院，这家店在各大平台上评分颇高。

  六角亭、枯山水、回廊、影壁、庭院里该有的仿古建筑及景观几乎一应俱全，木质地板踩上去吱吱作响，如若能选好角度，可完全拍出古代园林的感觉，出片率很高，大约有一半的客人会直接选择在店里拍摄，一些好的角度偶尔还得排队。

  雁塔西路的如梦长安汉服体验馆则走的是外拍路线，虽然店里也有三个布景房间，摆放着古琴、挂毯等仿古饰物，但与前者相比面积略小。店员赵潇介绍说，他们的顾客基本上只会在等人或遭遇恶略天气时选择室内拍摄，大部分还是会去邻近的曲江一带拍照，她家忙起来的时候早上8点就开门了，比较受欢迎的衣服叫“龙母”，旅游旺季到来的时候只能抽空手洗，而潇湘馆大受欢迎的“露华浓”汉服高峰期时基本在店里的衣架上待不住，每次刚一洗完就被租出去了。

  与每个在小时候“扮演”过变形金刚的男孩一样，看到古装剧里的女孩，赵潇总想去模仿自己最喜欢的那个角色的样子。

  那时她只有十来岁，妆发、汉服等重要的外貌特征无法兑现，她就把宽大的床单当做衣服披在身上，想象自己就是那个电视中的角色。“我觉得任何女孩子都会想穿汉服的，不想穿只是因为还没试过而已。难道会有人对另一个时空、另一个环境中的自己到底是怎样不感到好奇么？”赵潇说。小时候关于美的想象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动摇过。

  张曦曦的经历与之类似，披床单的事她小时候也做过。后来无意中看到有人穿汉服，觉得和西安的很多景点特别搭，就想自己也试试看。18年元宵节，第一次穿汉服的她来到了大唐芙蓉园，拍了很多照片，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第一次穿汉服大概是在17年。因为害羞，开始的时候只敢穿到外地去玩，好几次她都被当做拍戏的演员。逛了其他城市之后她发现，还是西安的城市气质和汉服最搭。

  “西安本身就自带历史感的那种气质，光是十三朝古都的名号就够人向往了，加上大唐不夜城、芙蓉园那些地方真的很有感觉，灯光、建筑做的都像模像样，所以在西安穿就再合适不过了。”

  2016年之后，穿汉服的人慢慢多起来了，加之自己最喜欢，张曦曦也就从之前的兼职化妆师变为了全职古装化妆师。

  化一款精致一点的妆造得2个小时左右，就算是最简单的也要40分钟。他们一般都有驻店的摄影师和化妆师，需要精通各种朝代的妆造。“中国各个朝代的审美不同，如果是丰满可爱的女孩，我们一般推荐唐制的妆造，瘦一些的就会推荐宋制，所以不一定非得那种锥子脸、大双眼的网红风格才好看。”

  两家店都表示平日里客流还行，疫情之前的节假日，他们每天可以接待60人左右，而能够成交的顾客也有20到30人。虽然开业都还不到2年，但生意都还不错。

  为了尝试不同的造型，下午1点，李梦来到了张曦曦的店里，因为本身就有自己的汉服，所以她把预算控制在了200元以内。几次试穿后挑中了一件名为“溪月”的粉色唐制齐胸衫裙，40分钟前还穿着白色T恤、短裤及运动鞋的她此刻从店里走了出来，头上戴着白颜色的珍珠做成的饰物，拿着银色的小团扇缓步走在仿古回廊上，低眉信手。一阵风吹过，衣服上的饰带飘了起来，她摆出一个向前迈步的造型，朋友赶忙帮她按下快门。“动作都是跟网上学的。”她说，等太阳下山了就去曲江那边拍。

  七八年前，这在西安还是一件令人很难来想象的事情。那时候，汉服的服饰种类远非如今这般丰富，还属于小圈子活动，很少能在平日里看到有人穿汉服走在街上。汉服多数出现在一些诸如黄帝陵祭祖，或者小学生开蒙典礼，汉服婚礼、赏花季节外景拍摄之类的场合。

  关于汉服，令人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讨论，还是当年贾平凹身穿汉服结果引发群嘲的往事。

  关于西安变成人们心中理想的汉服拍摄地是从何时开始？如今已很难追根溯源了，有很大的可能是从“徵步羽心”2015年发布在微博上的一张照片开始的。古装与地铁，现代与过去交融，在当时打动了很多人。

  随后的几年时间里，穿着汉服坐地铁这个印象在不断地被加深，各种快闪活动层出不穷。在此之后，也就是2018、19年，连续两届“中国华服日”活动在西安举办，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印象，让汉服与西安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加之热门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以及各类短视频兴起，都在不断拉近汉服与西安的联系。

  与之前相比，她称为“小心机”的设置慢慢的变多。比如唐制汉服的抹胸设计会加上一些藏在里面的衣钩或有一些透明的带子，这样即使有比较大的动作也能让衣服看起来不走样，还能够防止走光。类似的设计也使得汉服的穿脱过程趋于便捷。除此之外，现代汉服的材质和款式很重视亲肤和轻便，厂家越来越明白顾客的需要，尤其是对拍照和旅游的要求。

  西安的各大院校中，汉服社团也在那几年纷纷成立，之前已经存在的汉服社则更加活跃，2019年6月，西安多家高校的汉服社团在会展中心举办汉服快闪活动，向老会展中心告别。即将毕业的李池很早便加入了校汉服社，至今仍常和社团朋友们一起参加各类巡游展览活动。

  随着慢慢的变多的知名汉服品牌来西安落地开分店，一些汉服租赁、约拍等线上以及线下店铺也开始步入西安。除了知名的旅游景区，有一些甚至开到了大型商场里面。

  一言蔽之，从租赁到拍照再到线下活动，无论是环境氛围还是媒体曝光度，与其他城市相比，西安这两年孕育出了比较完整的汉服文化链。

  赵潇将其归功于唐代妆造服饰整体风格的华丽大方，更符合现代人的要求。唐代和其他朝代的服装租借比大概在八比一左右。去大唐不夜城、芙蓉园、青龙寺、大唐西市这几个景点拍照的人最多。

  从时间上看，西安汉服体验馆的兴起、中国华服日的举办与曲江地区的发展，尤其是大唐不夜城等景区2018年的升级改造工程是同步的。

  在种种政策和规划的加持下，大唐不夜城、芙蓉园等景点成为了天然的汉服摄影基地，虽然那只是一些仿古景观，但并没有挡住外地游客们的热情。

  西安自带的历史地位和慢慢的变多的仿古建筑仿佛也让“穿汉服”带上了某种文化朝圣的感觉。

  来西安旅游的王明辉遇到了不少穿汉服的游客，“在我的老家浙江湖州，也有仿古建筑，也能遇到很多穿汉服的，但总觉得有点不搭，怪怪的，来到这里穿就和整个城市气质很搭调，一点都不违和。”

  新媒体的带动作用也同样不可小觑。在皮卡晨等众多网红的推动下，受众自然而然会形成“在西安穿汉服好看”的观念。即便把定位设置为外地，在抖音搜索栏里键入“汉服拍照地”这一关键字，前五条视频里也常常能找到西安的存在；“汉服”线亿次，“西安+汉服”的话题有几十个之多。

  再加上近年来各类火爆的影视剧集加持，西安的城市形象完全和古风古韵联系在了一起。

  汉唐时期的建筑风格，城市风貌到底是怎样的，除了专业技术人员外，其实非常少有人知道。所以大众传媒的形象展示直接建构了受众们的想象。地方文化认同是一个地区不断构建话语共识的过程，这其中蕴含着从文化承诺到文化参与的融合性实践。

  得益于西安文旅业发展和网络形象的互动，作为十三朝古都的西安，近年来一直主打“历史与现实辉映，传统与时尚融合”的都市形象，使得“来西安就要穿汉服”这一理念深入人心。

  “在大唐不夜城最烦恼的是，穿着汉服，就会被当做NPC，然后会有人跟着你。或者不由分说的上来要跟你合影。”李梦每次去大唐不夜城几乎都会遇到这一种的情况，如果对方是小孩子，她大多同意去拍一拍，如若碰到大人，就说不拍照，直接回绝了。李池则对此很包容，不管是谁，如果想合影，她都会欣然接受。游客们更像是完全沉浸在了一种盛唐的想象里，这种要求颇似“与当地人合影”。

  然而在那里穿汉服的大多是外地游客，并非西安本地人。这类似于在日本的著名景点穿着和服的往往是外国人，与西安一样，日本京都的和服租赁也成为了一项热门产业。

  在很多人的描述中，拥有众多的仿古建筑的西安突然变小了，都浓缩到了曲江一隅，浓缩到了众多仿古建筑里，这座城市用它精心打造的IP标签为外地人提供了一种关于古代盛世和另一个自己的想象，连同越发觉醒的民族文化意识，化作一张张照片，却又在资本与大众传媒盛行的工业文化中变得有些过分精致且千篇一律。

  而汉服体验馆则与众多仿古建筑一起成为了这种想象体中的一环。穿着汉服的游客与本地人来来往往，拍出了自己最喜欢的照片，欣喜万分。观赏和消费景观的人自己也成为了景观中的一个部分，参与着景观的制造。

  李池认为，西安的那些仿古建筑和景点有的还不能满足她的要求，有点古今结合，不够地道的感觉。“有的地方感觉很有氛围，比如有一次我去大唐西市，好多红灯笼，我很想拍照，但一看，上面有个电子屏幕，就很碍眼。要么就是有电线、商标啥的。”她会在后期把这些处理掉，或者直接避开，不然的话影响感觉。

  夜晚的大唐不夜城，几位四川口音的女孩正在一辆花车前拍照，她们穿着粉色的唐制齐胸装汉服，对着镜头浅笑，谈论着明天去华山是否还要穿汉服。每到固定的时间点，这辆车上便会有鼓乐、舞蹈等各种表演，称作花车斗彩，围满了各地游客，与《长安十二时辰》中所描述的盛唐元宵节花车巡游时的样子颇像。

  西安的汉服体验馆一般都需要提前在网上预约，有的客人会在线上提前选好自己最喜欢的样子和服装，到店直接开始上妆换衣。大部分要看之前拍摄的客片，然后化妆师会综合客人的选择再根据其脸型、气质等因素来推荐一种风格。

  在百度上搜索“穿汉服怎么拍照好看”你会看到各式各样的拍照姿态演示，包括下巴微收眼睑低垂；蓦然回首；举起扇子闭眼；凭栏沉思；掩卷小憩等等。知乎答主“汉服资讯”最后总结道：全程想象自己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全程兰花指即可。

  当人们穿着汉服走在大唐芙蓉园的时候，虽然身体处于现代，但脑海里也许已经梦回大唐或者某个甜宠古代偶像剧中了，至于唐代生活的时代精神气质到底是怎样的，眼前的建筑是否有违和感……这些或许都不重要，强大的后期处理会解决好这样一些问题，他们要做的只是摆好造型，沉浸在想象里，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拍好照片后脱下汉服，发布朋友圈。

  在赵潇和张曦曦所展示的客片中，拍照所涉及的背景几乎全部是仿古建筑或仿古布景，芙蓉园的紫云楼、荷池观鱼，室内布景中的灯笼、文房四宝等等这些都是摄影背景中的高频“常客”，还有几张在芙蓉园的夜景，天空中被后期P上了许多漂浮着的孔明灯。